云卷云舒  戒悲戒喜

当孩子吸吮手指第一次被父母呵斥的时候，他就开始尝到了人生的悲苦；当孩子蹒跚学步跌倒，第一次能够靠自己顽强爬起来的时候，他得到了父母大声的赞誉，他会享受到人生的快乐。那孩子就是经历过童年的我们，预示着我们每个人在将来的人生道路上，肯定会有诸多的坎坷和喜悦。

我们不可能对孩童的一件件趣事记忆犹新，也早已忘记了父母第一次因何对我们的斥责与表扬。行年渐长，我只是记得在我读初中一年级那青涩的年代，所遭遇到人生的首次尴尬和难堪。

时间像电影胶片一样，倒回至一九七六年的春天，那年月，新学年的开学是在每年的三月份。我的同桌是位栾姓同学，和我同样的年龄同样的性别，还有就是我俩的个头也基本是同样的高度，所不同的他是非农业（城市户口）我是农村娃，他家是姐弟四人，上面有三个姐姐，只有他是家里的独“苗苗”，故父母和姐姐们对他是倍加地宠爱与呵护，这么讲吧，如果他说想到月亮上去耍一耍，那么全家人都得去给他四处寻找梯子。开学的第一天报名，他就穿了身崭新的黑色呢子半截大衣，洁白的尼龙袜套在脚上，蹬着一双棕色皮鞋。他五官端正唇红齿白，肤色白皙，头发黝黑发亮，乍眼一看就是解放前大资本家的阔少爷，更让人羡慕的是，他的父亲是本县木材公司（那可是国营企业！）书记，在当时计划经济年代，那可是实权派，若是谁要买好材质的木料，那就要走后门，找他的父亲批个条子，当然了，在拿到条子之前，某些“好处”还是要有的。而我呢，就显得无比寒酸，憨头呆脑的农村娃，上有两个姐姐三哥哥，我排行老幺，只要放学回到家，把书包一扔不是提个篮子挖猪草，就是蹲在灶前把柴添。我的记忆中，在本村小学读书的五年光景里，好像是每逢夏季来临，我都是打赤脚去学校的，即使是走亲戚，也只是找哥哥穿过的稍微小些的旧鞋子。父母在平时对我的存在好像也不太在意，酷暑天我去一里地之外的池塘学游泳，有几次就差点被淹死。母亲听说后，只是嘱咐我要跟随大人们一块去，去的时候把家里的一截毛竹筒系在腰间。以至于多年后，当我问及母亲对于我私下去游泳差点被淹死而没受到斥责与暴打时，母亲平静地说，一个人自打娘肚子里生下来就自带风水，生死贵贱是上天注定的。母亲还说，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最终要离开家、离开父母的，也总有父母不在世上的那一天，人活一世总会面临很多次凶险，父母不可能在孩子面前叮嘱一辈子，就像小鸟总有离开窝的那一天。我听了母亲的话默默点头称是，可感觉鼻子酸酸的。

与栾姓同学同桌，我则成了法国作家左拉笔下《陪衬人》中蠢笨的丑女，而栾姓同学就是伶俐的女郎。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自习课，课堂安静得很，同桌对我说，他怕在课堂打瞌睡，临出门前喝了一杯浓浓的“瓜片”。我听了一愣，说我下午上课也容易犯困，喝杯“瓜片”就能不打瞌睡了吗？他说不瞌睡，还说那东西提神。这时，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在农村常有的一幕，就是每到冬瓜成熟的时候，把那些个头硕大的冬瓜去了皮再一圈圈切下来，在门口的麻绳上晾晒，待晒成瓜干后储藏以备冬季食用，类似于现在烧肉用的干豆角、蕨菜。我想，难道不成把那晒干的冬瓜条用刀切成片状来泡茶？我可没听说那东西能够泡茶提神呀。当年的农村我们若是口渴，就进厨房拿瓢或碗直接舀水缸里的水喝，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季。可就是没听说过把冬瓜条切成片当茶喝的呀。我带着满肚的狐疑，怯声声问他你喝的“瓜片”是不是用冬瓜条切成一片片泡茶喝的。他用非常怪异的眼神看了看我，说“瓜片”就是“瓜片”，不知道你为啥把“瓜片”跟冬瓜扯到一起了？我还是一头雾水，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猛士心结去一探究竟，便抓耳挠腮用求知若渴的眼睛盯着他，紧跟着问，那你说到底啥叫“瓜片”？这时，一幕让我用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情景出现了，只见他猛地站起身，很不耐烦地把书本“啪”的一声朝桌子上一掼，用非常鄙夷的眼神看着我，声音高八度地对我嚷道：“‘瓜片’就是‘瓜片’，你连这个都不知道，农村里来的，你知道个啥？要么全中国只有你家把冬瓜切成片当茶喝。”说完，愤然离开了座位扬长而去。我被他抢白的当时脑袋一阵嗡嗡作响，记得当时我的座位是在教室的最后靠墙角一隅，在他离开的那一刻，全班的同学们的眼光齐刷刷全都射向了我，我那时候真想找个地裂钻进去永远都不出来。就这样面红耳赤地低着头，整整一个下午，我除了上厕所，几乎没离开我的座位，待最后的一节课结束，便抓起书包飞也似地逃离了学校大门。在路上，我昂头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，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悲伤与柔弱，伤心的泪不由自主流出了眼眶。不！是心在流血。

到了家我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，任委屈的泪水恣意流淌，并把“瓜片”的事一股脑地告诉母亲。母亲听了我的哭诉，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脑勺，叹了口气安慰我说这事不怨你，咱不丢人，因为我们家从没见过“瓜片”那东西。说着双手慢慢托起我的下颚，用衣袖揩干我脸上的泪痕，慈祥地看着我。母亲说“瓜片”可能就是一种茶叶，是茶叶的一个什么牌子吧，就像我们洗衣服常用的“团结”牌肥皂，但我想“瓜片”绝不是冬瓜条切成的片。待我情绪稳定后，这时的母亲说出了让我平生刻骨铭记的一段话。母亲说，人不可有傲气但要有傲骨，人若有了傲骨就等于有了一大笔财富。把“瓜片”的事忘干净了吧，这些疑惑将来你一定会懂的，现在你就用心好好读书，将来会有用的。

时光荏苒。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高中，而我的那位同桌栾姓同学，通过关系直接进了父亲所在的木材公司工作。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，由于国家政策调整，许多国营企业经法律程序纷纷宣告破产，县木材公司也不复存在，人员下岗自谋职业。而我，于一九八二年底，被招干进入到法院工作，现已是资深法官。记得当时到法院报到后，我回家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，你这个小儿子风水不错吧。母亲仍然还是很平静地对我说，你今天看似很风光，但也别高兴得太早，就像枣树上的枣子，还没等熟透身子就早早朽落于地，若你今后在工作上出差错被领导再给撵回来，那可真就是丢人现眼了。

“胜者不矜”是陆游在《老学庵笔记》的话，意思为本领小的人，往往为自己的一点点成绩沾沾自喜，而本领大的人从不自夸，默默无闻。我向来认为自己就像一滴水珠似的那般平常，从不敢矫情任性。所以，母亲那掷地有声、敦敦教化的言语，如潺潺清泉早已无声滋润了我幼小的心田。失意之时别失志，得意之时别忘形。云卷云舒，戒悲戒喜。

（注：文中的栾姓及木材公司单位为化名及别称）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凤阳法院   吴家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二○一五年十月三十一日